毛姆:没有毛发的墨西哥人
作者:[英国]毛姆/董乐山译
“您喜欢吃面条吗?”R问道。
“您指的是什么面条?”阿希顿答道。“这就像问我喜欢不喜欢读诗歌。我喜欢读济慈、华兹华斯、梵尔冷、歌德的诗歌。您说面条,指的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粗的,还是细的,宽的,还是窄的?还是普通的面条?”
“面条,”R回答道,他是个讷讷寡言的人。
“凡是简单的东西,我都喜欢,煮鸡蛋、牡蛎、鱼子酱、清炖鳟鱼、铁扒马哈鱼、烤羊肉(最好是后脊肉)、冷松鸡、糖蜜馅饼、大米布丁。但是在所有简单的东西中,我百吃不厌,不但没有因为多吃而倒胃口,而且吃来仍旧很香的,还只有面条。”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因为我要您到意大利去走一遭。”
阿希顿是从日内瓦到里昂来同R会面的,他早到了一步,就在这个一片兴旺的城市里,在那些忙忙碌碌,但是平凡单调的街道上闲逛,打发这个下午。现在他们是坐在闹市区的一家饭馆里。阿希顿在R刚到以后就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因为据说在这里能吃到法国这一带最讲究的饭菜。但是在顾客这样拥挤的地方(里昂人无不讲究吃喝),说不定有什么人会竖起好奇的耳朵,偷听你嘴上不慎泄露的有用情报,因此他们两人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美餐以后,这时已快要席终了。
“再来一杯白兰地怎么样?”R问道。
“不要了,谢谢您,”阿希顿说,他是个饮食有度的人。
“您一有机会就得想法减轻战时生活的艰苦。”R说道,他一边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阿希顿斟了一杯。
阿希顿心想,如果再推辞不免有些装腔作势,就随他去了。但他对上司拿酒瓶的不雅观姿态还是忍不住说了话。
“我年轻的时候,他们总是教我,搀女人要搂着她的腰,拿酒瓶要捏着瓶颈。”他喃喃地说。
“您直言相告,我很高兴。但是我拿酒瓶还是要捏着瓶肚,对女人还是要敬而远之。”
阿希顿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因此没有再说话。他呷了一口白兰地,R叫侍者送账单来。不错,他是个重要人物,对好多人的前途握有生杀大权,那些掌握帝国命运的人都得听听他的意见,但是他最怕给侍者小费,从他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他总是感到很尴尬。他生怕给得多了,成了冤大头,又怕给得少了,吃侍者的白眼。账单送来时,他便把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递给阿希顿说:
“请您代付好不好?法国的币值我老是搞不清。”
侍者给他们送来了帽子和大衣。
“您想回旅馆吗?”阿希顿问道。
“我们还是回去吧。”
时令虽然还是年初,天气却突然转暖,他们把大衣挽在臂上徒步走回去。阿希顿知道R喜欢有间客厅,所以给他定了一间,他们回旅馆以后就到客厅里。那家旅馆是老式的,客厅很宽敞,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镶着绿色的丝绒,一张大桌子四周整齐地围着几把椅子。糊墙纸已经发旧的墙上挂着拿破仑各个战役的大幅铜版画。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大吊灯,原来是用煤气,如今装了电灯泡,阴森森的灯光使这个房间生趣索然。
“这房间不错。”他们进去时R说。
“谈不上舒服。”阿希顿说。
“是啊,不过看来是这个地方最好的房间了,我觉得挺好。”
他从桌边拉开一把镶着绿丝绒的椅子,坐下来点一支雪茄。他放松了腰上的皮带,解开军装上衣的扣子。
“我一直以为我最喜欢抽的是双头雪茄,”他说,“但是打仗以后,我抽上了哈瓦那雪茄。不过,仗恐怕不会水远打下去。”他的嘴角开始露出一丝笑意。“对谁都没有好处的事是不会有的。”
阿希顿拉过来两把椅子,一把坐,一把搁脚,R看到说:“这主意不错,”就从桌子底下又拉出一把椅子,叹一口气,舒服地搁上了他穿着皮靴的脚。
“隔壁是什么房间?”他问。
“您的卧室。”
“另外一边呢?”
“宴会厅。”
R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转了一圈。他走过窗户的时候,好像是出于无目的的好奇,从绫纹布做的厚窗帘缝中向外窥看了一下,然后又回到椅子上来,舒服地坐定,搁起了脚。
“最好不要冒不必要的风险,”他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希顿。他的薄薄的嘴唇上有一丝笑意,但是他的挨得很紧的淡蓝色眼睛仍旧冷冰冰的,像块生铁。要不是阿希顿已经习惯了他的凝视,否则是很叫人坐立不安的。阿希顿知道,这时R正在思量怎样把他心里的打算提出来。这样沉默了大约有两三分钟之久。
“今天晚上有个人来看我,”他终于说道。“他的火车10点钟到。”他看了一眼手表。“他叫没有毛发的墨西哥人。”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毛发,因为他是墨西哥人。”
“这个解释倒很令人满意,”阿希顿说。
“关于他的情况,他自己会告诉您的。此人喜欢饶舌。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好走投无路。看样子是他参与了墨西哥的一场革命,结果不得不只身出走,除了身上的一套衣服以外什么都没带。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身上的那套衣服已破烂不堪了。如果您想讨好他,就叫他将军好了。他自称做过胡埃达军队的将军,大概是胡埃达,我想没错。反正他说要是当初搞成功,他现在就是国防部长了,那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发现他很有用处。人不坏。我对他只有一件事情不喜欢,就是他爱用香水。”
“我的任务是什么?”阿希顿问。
“他要到意大利去。我派他去办一件相当难办的事,我要您从旁协助。我不想把太多的钱交给他。他是个赌徒,又喜欢搞女人。您从日内瓦来,用的是阿希顿名字的护照吧?”
“是的。”
“我另外给您搞了一份护照,是外交护照,用索默维尔的名字,有法国和意大利的签证。你们两人最好一起走。这个人同他搞熟了很有趣,你们俩应该熟悉热悉。”
“这件事是什么?”
“我还没有打定主意,让您知道多少才相宜。”
阿希顿没有搭话。他们两人冷淡地看着著对方,好像火车上坐在一起的陌生人,不知对方是何许人。
“如果我是您,话就让将军说去。除了绝对必要的以外,您自己的情况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不过您可以放心,他是不会问您任何问题的,他也可以算得上是个绅士,不过是按他自己的标准。”
“那末,他的真实姓名究竟叫什么?”
“我总叫他曼努埃尔。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喜欢,他名叫曼努埃尔·卡蒙那。”
“根据您没说出口的话来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R的淡蓝色眼睛露出了笑容。
“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他没有受贵族学校教育这样的有利条件。他的游戏规则同你我的都不一样。有他在近旁,我不会把金烟盒随便乱放,但是如果他跟你打牌输了钱,那么他却会把偷了的烟盒马上去当了把钱还给你。他只要有机会就会诱奸你的妻子,但是如果你穷得没有饭吃,他会把他最后一些面包屑分给你。他听见唱机上放古诺的《圣母颂》会感动得泪如雨下,但是如果你侮辱了他的尊严,他会把你当一只狗一样干掉。在墨西哥,要是你从一个人和他的酒中间穿过去是一种侮辱,他告诉我,有一次一个荷兰人不懂这个规矩,从他和酒吧间柜台中间穿过去,他就拔出手枪把那人打死了。”
“没有对他怎么样吗?”
“没有,看来他属于名门望族,这事给遮掩过去了,报上只说那荷兰人是自杀的。实际上也是同自杀一样。我想,没有毛发的墨西哥人是不那么尊重人命的。”
一直紧紧地盯着R瞧的阿希顿稍为吃了一惊,他更加留心地看着他上司的疲劳、多褶、蜡黄的脸。他知道R说这话不是无缘无故的。
“当然罗,关于人命的价值,废话已经说过不少了。你还可以说,你打牌时用的筹码也有内在的价值。它们的价值完全看你是怎么算的;在一个将军看来,战士不过是筹码而已,如果他竟然出于感情上的原因而把他们看成是人,那他就是个大傻瓜。”
“但是您要知道,他们是有感情、有思想的筹码,要是他们认为自己白白被利用了,他们就会起来不让你再利用。”
“不过,这同我们要说的事情无关。我们收到情报,知道有一个叫康斯坦丁·安德里亚第的人 从君士坦丁堡来,身上带着我们想要弄到手的一些文件。他是希腊人,是恩维尔帕夏的特务,恩维尔对他极为信任,把口信交托给了他,因为事关机密,不能形诸笔墨。他从比雷埃夫斯坐一条叫‘伊萨卡号’的船,到布林的西上岸,再到罗马来。他要把文件送到德国大使馆,把要带的口信亲口告诉大使本人。”
“原来是这样。”
这时,意大利还是中立的,同盟国竭力让它维持现状,协约国则竭力要劝它站在他们一边向对方宣战。
“我们不想跟意大利当局发生麻烦,否则后果会很严重,但是我们必须要拦住安德里亚第,不让他到罗马。”
“不惜任何代价?”阿希顿问道。
“钱不成问题,”R答道,他的嘴唇露出讥嘲的笑容。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
“这,您可不用操心。”
“我的想象力可丰富得很哪,”阿希顿说。
“我要您同没有毛发的墨西哥人一起到那不勒斯去。他一心一意只想回古巴去。看来他的一些朋友正在策划什么名堂,他想尽可能到近一些的地方去等着,时机一成热,就可以赶到墨西哥去。因此他需要现款。我把钱带了来,是美元,今夜就交给您。您最好带在身上。”
“很多吗?”
“不少,不过我想一大叠对您不便,所以换成了千元一张的钞票。没有毛发的墨西哥人把安德里亚第身上带的文件交给您,您就把钱给他。”
阿希顿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家伙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吗?”
“完全知道。”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门开了以后,没有毛发的墨西哥人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到了。晚安,上校。我很高兴见到您。”
R站了起来。
“一路顺利吧,曼努埃尔?这位是索默维尔先生,他同您一起去那不勒斯,卡蒙那将军。”
“高兴见到您,先生。”
他同阿希顿握一握手,手劲很大,使阿希顿痛得往后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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