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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散文集选

经典美文 2020-06-260 lz01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当代著名作家。祖籍山东荣城,出生于哈尔滨市,现居北京,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曾任北京电影制片厂编辑、编剧,中国儿童电影制厂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及中国电影进口审查委员会委员。
  
  1、心灵的花园
  
  谁不希望拥有一个小小花园?哪怕是一丈之地呢!若有,当代人定会以木栅围起。那木栅,我想也定会以各人的条件和意愿,摆弄得尽可能的美观。然后在春季撒下花种,或者移栽花秧。于是,企盼着自己喜爱的花儿,日日的生长、吐蕾,在夏季里散紫翻红开成一片。虽在秋季里凋零却并不忧伤。仔细收下了花籽儿,待来年再种,相信花儿能开得更美……
  真的,谁不曾怀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都市寸土千金,地价炒得越来越高。今后将更高。拥有一个小小花园的希望,对寻常之辈不啻是一种奢望,一种梦想。某些副部级以上的干部,而且是老资格的,才可能希望成现实。于是令寻常之人羡眼乜斜。
  我想,其实谁都有一个小小花园,谁都是有苗圃之地的,这便是我们的内心世界。人的智力需要开发,人的内心世界也是需要开发的。人和动物的区别,除了众所周知的诸多方面,恐怕还在于人有内心世界。心不过是人的一个重要脏器,而内心世界是一种景观,它是由外部世界不断地作用于内心渐渐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比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心脏的健损,以至于稍有微疾便惶惶不可终日。但并非每个人都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的内心世界的阴晴,己所无视,遑论他人?
  我常“侍弄”我心灵的苗圃。身已不健,心倘尤秽,又岂能活得好些?职业的缘故,使我惯对自己和他人的心灵予以研究。结论是——心灵,亦即我所言内心世界,是与人的身体健康同样重要的。故保健专家和学者们开口必言的一句话,不仅仅是“身体健康”而且是“身心健康”。
  我爱我的儿子梁爽。他小学五年级。这正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开始形成的年龄。我也常教他学会如何“侍弄”他那小小心灵的苗圃。“侍弄”这个词,用在此处是很勉强的,不那么贴切,姑借用之吧!意思无非是——人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自己惰于拂拭,是会浮尘厚积、杂草丛生的。也许有人联系到禅家的一桩“公案”——“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说的“俗”和“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说的“彻悟”。
  我系俗人,仅能以俗人的观念和方式教子。至于禅家乃至禅祖们的某些玄言,我一向是抱大不恭的轻慢态度的。认为除了诡辩技巧的机智,没什么真的“深奥”。现代人中,我不曾结识过一个内心完全“虚空”的。满口“虚空”,实际上内心物欲充盈、名利不忘的,倒是大有人在。何况我又不想让我的儿子将来出家,做什么云游高僧。故我对儿子首先的教诲是——人的内心世界,或言人的心灵,大概是最容易招惹尘埃、沾染污垢的,“时时勤拂拭”也无济于事。心灵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好比人的居处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而根本不拂拭,甚至不高兴别人指出尘埃和污垢,则是大不可取的态度,好比病人讳疾忌医。
  一次儿子放学回到家里,进屋就说:“爸爸,今天××同学的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
  我问为什么。
  儿子回答:“犯错误了呗!把老师气坏了!”
  那同学是他好朋友,但却有些日子不到家里来玩了。我依稀记得他讲过,似乎老师要在他们两者之间选拔一名班干部。
  我又问:“你高兴?”
  他怔怔地瞪着我。
  我将他召至跟前,推心置腹地问:“跟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因此而高兴?”
  他便诚实地回答:“有点儿。”
  我说:“你学过一个词,叫‘幸灾乐祸’,你能正确解释这个词吗?”
  他说:“别人遭到灾祸时自己心里高兴。”
  我说:“对。当然,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还算不得什么灾。但是,你心里已有了这种‘幸灾乐祸’的根苗,那么你哪一天听说他生病了,住院了,甚至生命有危险了,说不定你内心里也会暗暗地高兴。”
  儿子的目光告诉我,他不相信自己会那样。
  我又说:“为什么他的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你会高兴呢?让爸爸替你分析分析,你想一想对不对?——如果你们老师并不打算在你们两个之间选拔一名班干部,你倒未必幸灾乐祸。如果你心里清楚,老师最终选拔的肯定是你,你也未必幸灾乐祸。你之所以幸灾乐祸,是因为自己感到,他和你被选拔的可能性是相等的,甚至他被选拔的可能性更大些。于是你才因为他犯了错误,惹老师生气了而高兴。你觉得,这么一来,他被选拔的可能性缩小,你自己被选拔的可能性就增大了。你内心里这一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完全是由嫉妒产生的。你看,嫉妒心理多丑恶呀,它竟使人对朋友也幸灾乐祸!”
  儿子低下了头。
  我接着说:“如果他并没犯错误,而老师最终选拔他当了班干部,你现在幸灾乐祸,就可能变成一种内心里的愤恨了。那就叫嫉妒的愤恨。人心里一旦怀有这一种嫉妒的愤恨,就会进一步干出不计后果,危害别人危害社会的事,最后就只有自食恶果。一切怀有嫉妒的愤恨的人,最终只有那样一个下场……”
  接着我给他讲了两件事——有两个女孩儿,她们原本是好朋友,又都是从小学芭蕾的。一次,老师要从她们两人中间选一个主角。其中一个,认为肯定是自己,应该是自己,可老师偏偏选了另一个。于是,她就在演出的头一天晚上,将她好朋友的舞裙,剪成了一片片。另外有两个女孩儿,是一对小杂技演员。一个是“尖子”,也就是被托举起来的。另一个是“底座”,也就是将对方托举起来的。她们的演出几乎场场获得热烈的掌声。可那个“底座”不知为什么,内心里怀上了嫉妒,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掌声是为“尖子”一个人鼓的。她觉得不公平。日复一日的,那一种暗暗的嫉妒,就变成了嫉妒的愤恨。她总是盼望着她的“尖子”出点儿什么不幸才好。终于有一天,她故意失手,制造了一场不幸,使她的“尖子”在演出时当场摔成重伤……
  最后我对儿子讲,如果那两个因嫉妒而干伤害别人之事的女孩儿,不是小孩儿是大人,那么她们的行为就是犯罪行为了……
  儿子问:“大人也嫉妒吗?”
  我说大人尤其嫉妒。一旦嫉妒起来尤其厉害。甚至会因嫉妒杀人放火干种种坏事。也有因嫉妒太久,又没机会对被嫉妒的人下手而自杀的……
  我说,凡那样的大人,皆因从小的时候开始,就让嫉妒这颗种子,在心灵里深深扎了根。他们的内心世界,不是花园,不是苗圃,而是荆棘密布的乱石岗……
  儿子问:“爸爸你也嫉妒过吗?”
  我说我当然也嫉妒过,直到现在还时常嫉妒比自己幸运的某方面比自己优越比自己强的人。我说人嫉妒人是没有办法的事。从伟大的人到普通的人,都有嫉妒之心。没产生过嫉妒心的人是根本没有的。
  儿子问:“那怎么办呢?”
  我说,第一,要明白嫉妒是丑恶的,是邪恶的。嫉妒和羡慕还不一样。羡慕一般不产生危害性,而嫉妒是对他人和社会具有危害性和危险性的。第二,要明白,不可能一切所谓好事,好的机会,都会理所当然地降临在你自己头上。当降临在别人头上时,你应对自己说,我的机会和幸运可能在下一次。而且,有些事情并不重要。比如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当上当不上班干部,并不说明什么。好好学习,才是首要的……
  儿子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我经常同他谈心灵。不是什么谈心,而是谈心灵问题。谈嫉妒,谈仇恨,谈自卑,谈虚荣,谈善良,谈友情,谈正直,谈宽容……
  不要以为那都是些大人们的话题。十一岁的孩子能懂这些方面的道理了。该懂了。而且,从我儿子,我认为,他们也很希望懂。我认为,这一切和人的内心世界有关的现象,将来也必和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有关。我愿我的儿子将来幸福,所以我提前告诉他这些……
  邻居们都很喜欢我的儿子,认为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同学们跟他也都很友好,觉得和他在一起高兴,愉快。
  我因此而高兴,而愉快。
  我知道,一个心灵的小花园,“侍弄”得开始美好起来了……
  
  2、烛的泪
  
  这是一条无名的短马路。在北京市区交通图上找不到它。马路左侧,一幢幢高楼比肩耸立;右侧,几乎完全被一座仓库的围墙占据。围墙一人多高,去年国庆节前,刷成灰色。国庆节后,灰色的围墙上开始出现红的、白的、黄的油漆以各种字体书写的广告。于是围墙有点儿“浓妆艳抹”似的了。这又是一条只有一端可供行人和车辆出入的短马路。它的另一端是小河。小河载入了它的另一端。否则,它的另一端也许会伸延得很长……
 —盖的饮料。即明白了,我当然是乐意给它喝的。可骆队正行进在波浪般起伏的沙地间,我不敢放开扶鞍的手,如果掉下去会被后边的骆驼踩着的。就算我能拧开瓶盖,也还是没法将饮料倒进它嘴里啊,那我得有好骑手在马背上扭身的本领,我没那种本领。我也不敢将饮料瓶扔在沙地上由它自己叼起来,倘它连塑料瓶也嚼碎了咽下去,我怕锐利的塑料片会划伤它的胃肠。真是怕极了,也无奈到家了。
  它却不拱我了。我背后竟响起了喘息之声。那骆驼的喘息,类人的喘息,如同负重的老汉紧跟在我身后,又累又渴,希望我给“他”喝一口水。而我明明手拿一瓶水,却偏不给“他”喝上一口。
  我做不到的呀!
  我盼着驼队转眼走到终点,那我就可以拧开瓶盖,恭恭敬敬地将一瓶饮料全倒入它口中了。可驼队刚行走不久,离终点还远呢!我一向以为,牛啦、马啦、骡啦、驴啦,包括驼和象,它们不论干多么劳累的活都是不会喘息的。那一天那一时刻我才终于知道我以前是大错特错了。
  既然骆驼累了是会喘息的,那么一切受我们人所役使的牲畜或动物肯定也会的,只不过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罢了。
 —瓶盖要使那头骆驼喝到饮料。偏巧这时管骆驼队的小伙子走来,阻止了我。
  因为我手中拿的不是一瓶矿泉水,而是一瓶葡萄汁。
  我急躁地问:“为什么非得是矿泉水?葡萄汁怎么了?怎么啦?!”
  小伙子呐呐地说,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总之饲养骆驼的人强调过不许给骆驼喝果汁型饮料。
  我问他这头骆驼为什么又喘又咳嗽的。
  他说它老了,说是旅游点买一整群骆驼时白“搭给”的。
  我说它既然老了,那就让它养老吧,还非指望这么一头老骆驼每天挣一份钱啊?
  小伙子说你不懂,骆驼它是恋群的。如果驼群每天集体行动,单将它关在圈里,不让它跟随,它会自卑,它会郁闷的。而它一旦那样了,不久就容易病倒的……
  我无话可说,无话可问了。
  老驼尚未卧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瞪着双眼睇视我,说不清望的究竟是我,还是我手中的饮料。
  我经不住它那种望,转身便走。
  我们几个人中,还有著名编剧王兴东。我将自己听到那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的感受,以及那小伙子的话讲给他听,他说他骑的骆驼就在那头老驼后边,他也听到了。
  不料他还说:“梁晓声,那会儿我恨死你了!”
  我惊诧。
  他谴责道:“不就一瓶饮料吗?你怎么就舍不得给它喝?”
  我便解释那是因为我当时根本做不到的。何况我有严重的颈椎病,扭身对我是件困难的事。
  他愣了愣,又自责道:“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我多次骑过马,你当时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我顿时觉他可爱起来。暗想,这个王兴东,我今后当引为朋友。
  几个月过去了,我耳畔仍每每听到那头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眼前也每每浮现它睇视我的样子。
  由那老驼,我竟还每每联想到中国许许多多被“啃老”的老父亲老母亲们。他们之被“啃老”,通常也是儿女们的无奈。但,儿女们手中那瓶“亲情饮料”,儿女们是否也想到了那正是老父老母们巴望饮上一口的呢?而在日常生活中,那是比在驼背上扭身容易做到的啊!
  中国许许多多的底层民众,他们之巴望被关怀的诉求,也往往像一瓶“责任饮料”,握在各级官员手中,他们是否很乐于为民众解渴呢?那其实往往比在驼背上扭身难不到哪儿去。即使难,做不到,他们会因而内心里不好受吗?
  天地间,倘没有一概的动物,自远古时代便唯有人类。我想,那么人类在情感和思维方面肯定还蒙昧着呢?万物皆可开悟于人啊!
  
  5、玉顺嫂的股
  
  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割倒在庄稼地里的苞谷秸不见了,一节卡车的挂斗车厢也被隐去了轮,像江面的一条船了。
  这边的河岸蕤生看狗尾草,草穗的长绒毛吸着显而易见的露珠,刚浇过水似的。四五只红色或黄色的蜻蜓落在上边,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几乎是在搂抱着草穗了。它们肯定昨晚就那么落着了,一夜的霜露弄湿了它们的翅膀,分明也冻的够呛,不等到太阳出来晒干双翅,大约是飞不起来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觉到了微微的水湿。可怜的小东西们接近着麻木了,由麻木而极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听天由命地缓缓地转动着玻璃球似的头,我看着这种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虫因为秋寒到来而丧失了起码的警觉,一时心生出忧伤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季节过去了,它们的好日子已然不多,这是确定无疑的。它们不变得那样还能怎样呢?我轻轻将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了,而小东西随即又垂拢翅膀搂抱着草穗了。河边的土地肥沃且水份充足,狗尾草占尽生长优势,草穗粗长,草籽饱满,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转身,见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我问:“有事?”
  他说:“我干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干妈是谁?”
  他胹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那个……我干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妈是谁了……
  这是个极寻常的小村,才三十几户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这条河算是特点,此外再没什么吸引人的方面。我来到这里,是由于盛情难却。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还生活在村里。村里有一位民间医生善推拿,朋友说治颈椎病是他“绝招”。我每次回哈尔滨,那朋友是必定得见的,而每次见后,他总是极其热情地陪我回来治疗颈椎病。效果姑且不谈,某类盛情却是只有服从的。算这一次,我已来过三次,认识不少村人了。玉顺嫂是我第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在冬季,也是在河边。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们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来,咱们国家的股市,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鲁迅在听祥林嫂问他:人死后究竟是有灵魂的吗?
  她问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从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耳,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
  我说:“不怎么乐观。”
  “是么?”——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苞谷穗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至,事实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么?”——目光牢牢地锁定我,竟有些发直,我一时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糕?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至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们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
  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户!
  我明智地又说:“当然,别人们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我不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接近着是逃掉……
  在朋友家,他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她肯定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那么说的话……”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说那可咋办?那可咋办?
  朋友告诉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从爷爷辈论,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也皆闯关东的山东人后代,祖父辈的人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带到了东北。排论起来,他得叫玉顺嫂姑。只不过,如今不那么细论了,概以近便的乡亲关系相处。三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顺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已攒下了八万多元钱,是预备翻盖房子的钱。村里大部份人家的房子都翻盖过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还是从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村里的炒股昏热,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扇乎起来的。那王仪曾是某大村里的中学的老师,教数学,且教得一向极有水平,培养出了不少尖子生,他们屡屡在全县甚至全省的数学竞赛中取得名次及获奖。他退休后,几名考上了大学的学生表达师恩,凑钱买了一台挺高级的笔记本电脑送给他。不知从何日起,他便靠那台电脑在家炒起股来,逢人每喜滋滋地说:赚了一笔或又赚了一笔。村人们被他的话挑拨得眼红心动,于是有人就将存款委托给他代炒。他则一一爽诺,表示肯定会使乡亲们都富起来。委托之人渐多,玉顺嫂最终也把持不住欲望,将自家的8万多元钱悉数交付给他全权代理了。起初人们还是相信他经常报告的好消息的。但再消息闭塞的一个小村,还是会有些外界的情况说法挤入的。于是又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电视里的《财经频道》来。以前,人们是从不看那类频道的,每晚只选电视剧看。也开始看那类频道了,疑心难免增大,有天晚上便相约了到王仪家郑重“咨询”。王仪倒也态度老实,坦率承认他代每一户人家买的股票全都损失惨重。还承认,其实他自己也将两口子多年辛苦挣下的十几万全赔进去了。他扇忽大家参予炒,是想运用大家的钱将自家损失的钱捞回来……
  他这么替自己辩护:我真的赚过!一次没赚过我也不会有那种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钱确实不对,但从理论上讲,我和大家双赢的可能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愤怒了的大家哪里还愿多听他“从理论上”讲什么呢?就在他家里,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给他的钱数大或较大的人,对他采取了暴烈的行动,把他揍的也挺惨。即使对于农民,当今也非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时代,而同样是钱钞为王的时代了。他们是中国挣钱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钱钞天天在贬值已够忧心忧心忡忡的,一听说各家的血汗钱几乎等于打了水漂儿,又怎么可能不激眼呢?兹事体大,什么“五服”内“五服”外的关系,当时对于拳脚丝毫不是障碍了……
  第二天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就再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
  各家惶惶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
  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变色,如同真实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实实的蟒蛇精,专化形成性感异常的美女生吞活嚥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们转而一想,也就只有认命。可不嘛,些个农民炒的什么股呢?说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兽了,而且是猛兽并没扑向自己,自己主动割上赶着喂的,疼得要哭叫起来也只能背着人哭到旷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见到或一想到玉顺嫂,心灵还会倍受道义的拷问与折磨——大家是都认命清仓了,却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8万多元已经涨到了20多万的幸福感之中。告诉她8万多已损失到1万多了也赶紧清仓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都觉得自己简单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为他们家与玉顺嫂的关系真的在“五服”之内,是更亲近的……
  朋友正讲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是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
  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予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次,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
  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表现出承认自己正是那样的。
  玉顺嫂是很容易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要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乎乎的火炕,颈椎病必有减轻……
  我说是的是的,我感觉痛苦症状减轻多了,这个村简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无话。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
  朋友的老父母则都喃喃自语。
  一个说:“这算干什么?这算干什么?……”
  另一个说:“往后还咋办?还咋办?……”
  ……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上。
  她一边坐起来一边说:“还真把你给请来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见怪啊!……”
  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摆正,我看出那是让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
  我说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会主动来探望她的。
  她叹口气,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检查出来已很严重了,地里的活儿是根本干不了了,只能慢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
  我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
  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了,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赌气又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
  我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说,多亏有他这个干儿子,经常来帮他做点儿事。问他:“是叫的梁先生吗?”
  我替少年回答是的,夸了他一句。
  玉顺嫂也夸了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
  玉顺嫂又叹口气,坚决地说:有必要啊!你也不必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更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就耽误你点儿时间,这会儿就替我把遗嘱写完吧……
  那少年从抽屈里取出纸,笔以及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上。
  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
  按照她的遗嘱,子乌虚有的22万多元钱,二十万留给她的儿子;一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一万元办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3000多元,归她的干儿子……
  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20万元给自己修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堪忧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也炒股,那份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里,将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希望由你这位作家替她写遗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我张张嘴,再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序、家信、情书、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词,也曾写过几次的。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时代人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
  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人匆匆来了,他们说玉顺嫂死在炕上了。
  朋友说:“那,我还真不能陪你走了……”
  他眼睛红了。
  我说:“那我也留下来送玉顺嫂入土吧,我毕竟是替她写过遗嘱的人。”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也凑钱替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诉停机了。
  没人敢作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都被他那脾气不好的儿子回来了问责,惹出麻烦。
  那是一场极简单的葬事,却还是有人哭了。
  葬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干妈留给我的那份儿钱,我该跟谁要呢?”
  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6、多余的话
  
  我虽然不上网,也没有微博——但对网上言论的不负责任,早已有知。
  太多的朋友打电话问我25日究竟在搜狐读书会上说了怎样一番话,故我以下话是回答朋友们的询问的。
  当时话题不知怎么谈到了现在和从前;我的原话基本是这样的——80年代以降,中国调动了极大的思想力,才终于结束了造神时代,结束了10年“文革”恶梦,倘有人以为回到从前中国才有前途,并且真那样了,那
  我只有选择移民或自杀。我毕竟是过来人,对“文革”是怎么回事有切身感受。倘“四人帮”晚被粉碎几年,我在复旦的下场亦悲惨矣。倘那样的时代又卷土重来,我这种人断无好下场。移民语,自杀语,乃对那样一个
  时代之嫌恶语耳。
  一个听觉正常的人,断不至于将“如果回到从前”误听成“如果还是现在”这种错误是令人惊讶的!
  我曾给邀请我的张耀杰打电话,问他怎么会出那种“错误”?他说认得对方,会要求对方删除。而朋友们告诉我,竟没有。
  我也很奇怪,那么多人听到我的原话,居然没一个人说我的原话不是那样的。
  当然,这些话,确实多余。
  我一向认为——中国之现实问题虽多,却只有面对现实才能加以改造。从七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是根本找不到什么有希望的中国的依据的。一两句针对今天的“文革”言论,并不能实际改变什么。
  我理解的“革命”者是勇于善于改革现实的人,而非“文革”时期的造反派。中国之希望断不在那些当年极凶恶的人身上!

兄长:http://sanwenzx.com/jingdian/mingjia/2011/7089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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